Yosan

偶尔写点文字,永远热爱自由

碑上金银滩(航我)

BE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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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上升

全文1.5w+

  


1、

  踏上海北藏族自治州刚察县的土地时,即使已经做好了准备,我仍旧被山河殊色惊艳得说不出话。

  

  眼前是望不到边际的青海湖,碧色的剔透湖水倒映着湛蓝天空中漂浮的云朵,阳光洒在湖畔生得茂盛的草茎上,烟波浩渺、水天一色,天地之间没有半分人气,只余高原风吹过的呼啸声充斥在耳边。

  

  我的身体素质算不上很强,高原反应使呼吸都带上了沉重,胸腔有着被挤压的不适,但这些统统都在浩瀚无边的湖水中沉寂了下去。

  

  “青海真的是个很美的地方。”我的导师从我身后笑着走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他是地质气候研究方面的专家,早已探访过这片钟灵毓秀的土地不知多少次,而我作为他最欣赏的学生,有幸获得了这次与他带领的科考队一同实地研究的机会。

  

  “好好珍惜这次旅途,嘉莹,学习是一回事,趁着年轻好好领略祖国风光也很重要。”张教授伸了个懒腰,把一路奔波的疲惫都抖落在湖风的吐息之间。

  

  “嗯老师,我知道了。”我深深吸了一口完全不同于城市中的新鲜空气,搓了搓被冻得发木的脸,期待着探索这片充满神秘的土地。

  

  那是2005年的青海,从首都开挖的高速还没有爬上世界屋脊,边远之地也还多有未完全开化的游牧民族。

  

  那是24岁的我,从首都背着包开着车一路向西,从平原到高原,从城市到荒漠,全凭一腔求知若渴的精神闯入青海,闯入传说中神灵的栖息之地。

  

  事实如此,我温软安宁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孤高而自由的心。

  

  

2、

  我不会说藏语,所以当科考队驾车深入金银滩草原,碰上当地的牧民时,我只能安静地待在车上,看着张教授与那些藏民交谈。

  

  他们赶着一群藏山羊,身穿传统劳动服饰勒规,头戴有护耳的皮帽,伸出拿着鞭子的手指向草原西部。我趴在打开的车窗边透气,百无聊赖地听着晦涩难懂的藏语。

  

  “托切那。”张教授的这句话让我坐直了身体,这是感谢的意思,我知道他们的对话到此结束。

  

  科考队的陈亚师兄首先回到了驾驶座,我赶忙问他们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张教授随后坐到了我的身侧,回到:“他们是西边部族里的放牧人,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在邀请我们去部族驻扎地做客。”

  

  我有些惊喜,这算得上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被一个富有迁徙经验的大部落收留意味着我们不用再费心勘察适合扎营的地区。

  

  “别高兴得太早,青海湖附近开发还不够完善,金银滩草原牧草又品质优秀,每年都会有很多藏民选择在这里定居几个月,我们还不清楚这个部族的底细,小心碰上固化的原始部族,被当成入侵者就麻烦了。”陈亚师兄看我一脸喜色,忍不住提醒。

  

  我反应过来,开心瞬间被担忧替代,张教授看着我多变的面部表情,禁不住笑了出来:“没事,跟着老师你怕什么,你可是陈亚他们的宝贝小师妹,怎么都不能让你有事。”

  

  我意识到自己多虑,有些脸热。而那几个藏民已经赶着藏山羊走出去很远的距离,张教授拍了拍陈亚师兄的座椅后靠背,开口说:“走吧,跟上他们。”

  

  汽车发动,高原中午的烈日悬在高空,我看见那几个藏族男子脱下右袖系在腰间,鞭子在手中肆意挥舞,高唱的曲子像是天际传来的辽阔呼喊。

  

  我第一次感受到如此鲜明的民族色彩。

  

  达到驻扎地时我们都有些惊讶,这个部族远比想象中的要大得多,放眼望去,连绵的帐篷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下。临近之处有几个藏族女子抱着小孩,正一脸好奇地看着我们,嘴里的藏语叽里咕噜连成了串。

  

  带领我们来的藏民和张教授说了几句,就对着帐蓬群跑去,我求助地望向陈亚师兄,他耸耸肩道:“这个大哥说,他去请他们的赞普来。”

  

  我有些疑惑:“赞普是什么?”

  

  张教授回头笑着看我,说:“赞普是藏族藏王的称呼,不过这种叫法早在唐朝之后就不再用了,能把这种风俗保持如此之久,看来……咱们这次是进了古部落了。”

  

  我还欲再问,就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携着浩浩荡荡十几个人向我们走来。他生得魁梧,剑眉星目,身穿藏族礼服赘规,一把嵌龙银刀绑在腰间,大串黄色玛瑙挂在胸前,浓密的络腮胡更是增添了剽悍气质。

  

  而他身侧则跟着一个漂亮的女人,碎辫子垂至脚踝,头上的珊瑚斑玛帽与衣服上的多色琥珀相得益彰,她的脸上挂着很温和的笑,显眼的高原红掩藏不住水灵灵的大眼睛。

  

  “扎西德勒,远道而来的朋友。”出乎意料地,这个女人说出了一口并不算流利的汉话。

  

  “我是这个部族的末蒙,我叫格萨拉,这是赞普,名叫扎西多吉。”她笑着上前,对着我们队伍里明显是领头人的张教授说:“我们是安多部落最古老的一支,很欢迎你们来到这里做客。”

  

  我悄悄问身边的师兄什么叫末蒙,他说是赞普妻子的称呼。

  

  “别担心,你们就在这里留下,我们藏人对中原人永远欢迎。”格萨拉伸手,作出迎我们进去的举动,我正打算跟着队伍一起走进主帐,就听见后面的一个藏族少年用有些生涩的汉话高喊:“贡布回来了——”

  

  “阿妈!”

  

  一道有些沙哑的少年音高声传来,既似高原雪山的清透,又似草原黄沙的烈烈西风。我回头,不远处一个少年正乘着棕色的高头大马疾驰而来。

  

  武士服扎规勾勒出他英姿勃发的少年身躯,右耳坠着的大颗碧色翡翠在阳光下潋滟出湖水般的碧波,长短枪背在身后,长刀佩在腰间,上身随着马背上下浮动,赤裸的左手臂高抬,空中盘旋的一只猎鹰高啼一声就降落在他肌肉分明的赤膊上。

  

  他没有戴帽子,只有一根长长的红白色发带系在额间,大风起,黑色的发丝飞舞,细碎的阳光穿透发间罅隙,直直坠落在他的眼睫。我看见他飞扬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和咧开的薄唇,就如同停在他肩上的鹰,仿佛生来就是草原的王,桀骜而不羁,少年人的肆意就这样干脆地热烈绽放。

  

  “这是我的儿子德吉贡布,汉名叫,左航。”格萨拉笑得自豪,冲愣住的我解释道。

  

  2005年的金银滩草原,我第一次遇见了我的小赞普。

  

  从此以后,再难相忘。

  

  

3、

  

  来到安多部落确实便捷许多,且不说这里的藏民大多热情好客,就连每日清晨出门勘探都会有热气腾腾的早餐提前备好供我们取用。

  

  格萨拉格外关照我,或许是因为我是队伍中唯一一个女孩。从和她的日常交谈中我了解到不少东西,比如她会说汉话源于她的母亲是汉人,比如她在教导部族里的小孩中原的文化,再比如她的儿子是最不愿意学习的那一个。

  

  提起左航,格萨拉总是满脸骄傲,她很兴奋地告诉我,虽然他才十七岁,但是骑射训鹰却是部族里最厉害的一个,每天的巡视任务都由他一人完成,只有不想学汉话这一点让她有些烦恼。

  

  “我想教他,但是他说学这个也用不到,所以到目前为止也只懂一点点。”格萨拉叹气,我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好奇地问她:“藏名是不是都有自己的含义啊,那德吉贡布,是什么意思?”

  

  格萨拉摸了摸我的头,就像一个长辈娓娓道来:“贡布是护法神的意思,他终究是要做赞普的,所以希望他永远像护法神一样护卫我们部族,护卫佛祖。至于德吉,是幸福安康的意思,这就是我们做父母的对他的祝愿了。”

  

  正说着,格萨拉的帐篷帘子一掀,左航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生得和其他藏人有些许不同,皮肤即使每日在高原强烈的紫外线下照射也并不很黑,高原红更是浅淡的恰到好处,像是为了衬托他的好气色才如此晕染。

  

  他站在帐口没什么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常年骑射导致比普通同龄人要挺拔的身姿挡住了帐帘缝隙透进的光。格萨拉和他说了几句话,他就一脸吃瘪地嘟了嘟嘴,显出几分孩子气的天真。

  

  “你好,我是,德吉贡布,叫我左航,也行。”他冲我开口,汉话生疏的需要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格萨拉歉意地看着我说:“他一直都是这样,对不熟悉的人不说话,你们来了几天他都没打个招呼,实在是对不起。”

  

  我忍俊不禁地从凳子上起身,握住他垂在裤边的右手上下晃了晃,回道:“你好,我叫孙嘉莹,来自北京。”

  

  他却忽然炸了毛,像接了一个烫手山芋似的把我快速甩开,红晕一下子从双颊蔓延到脖子,就连挂着翡翠的耳尖都红的快要滴血。

  

  他又急又快地用藏话说了句什么,就掀开帘子冲了出去。我茫然地望向格萨拉,就看见她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这孩子第一次握女孩子的手,害羞了,本来是来接我去找卓玛她们的,现在倒好,自己先跑了。”

  

  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想果然是小孩子脾气。

  

  “那我就先走了,一会还要出去采样本。”眼见时候不早,我向格萨拉告别,走出帐篷时却看到了倚在一旁的左航。他目光触及我的一瞬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僵了一下,随即慢慢站直,眼睛也开始乱瞟,只有通红的耳尖泄露了几分情绪。

  

  我生出了逗弄他的心思,笑说:“你阿妈让你跟我走。”边说还边做招手的动作,生怕他没明白我的意思。

  

  果然,他有些不解,却还是乖乖向前,最后在离我两步的位置停下,怎么都不肯靠近。

  

  “可爱的小孩子。”我用新学的藏语这样夸奖他。

  

  下一秒,他猛然后退两步,一张涨红的脸上全是恼意,双手无措地抬起又放下,一个“你”字念了半天也没说明白想表达的意思,最后只得狼狈转身,一头扎进格萨拉的帐篷里。

  

  我在帐外笑得开怀,连离去时的脚步都不免轻快。

  

  今天的任务仍旧令我无比疲惫,此前的24年,我便只是一朵养在温室里的花朵,所有的抱负远见都是纸上谈兵,未曾亲临其境,如今真的开始切身体会,一时倒是让我难以适应。

  

  背着新采的岩石样本回来时,我就看见扎西多吉和格萨拉正站在帐群口指挥着往来的藏民搬运什么东西。

  

  见我走来,格萨拉很高兴地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说:“你们来了好几天一直没有机会,今天晚上就好好庆祝一下,正好多吉也在。”

  

  我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格萨拉推进了我的帐篷里:“快去好好休息,睡醒了饭菜就好了。”

  

  妥善安置好样本后我有些兴奋,却架不住身体的疲惫,最终怀揣着隐隐的期待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格萨拉将我唤醒,迷蒙中我瞟了眼窗外,竟然已经是漆黑一片,我不想让大家久等,就急匆匆地洗了把脸赶去赴会。

  

  还没走到地方,首先看见的就是冲天的火光熊熊燃烧,剧烈的仿佛要将夜空照亮,我被吓了一跳,紧随其后的格萨拉笑着催促我快去看一眼新点起的篝火。藏族篝火晚会的盛名耳闻多年但从未得见,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情不自禁奔向浓烟来源处。

  

  篝火烧得极其旺盛,周围已经围了一些年轻的男女,他们载歌载舞,被火光照的发红的脸上全是灿烂的笑意。张教授和扎西多吉他们坐在离篝火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桌上摆着炙烤好的牛羊肉和盛满酒的酒杯。

  

  我跑到张教授身边坐下,他显然和赞普喝得有些醺然,正忘我地用藏语和周围人交谈,师兄们也是满脸喜色,难得的放松时间让所有人都沉浸在了这种欢快的氛围里。

  

  陈亚师兄喝得双颊通红,整个人东倒西歪,竟还不忘吃两口桌上的菜肴。他看见我后很高兴,说让我快尝点牛肉,它有着北京难寻的新鲜风味,边说还边举起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摇晃的酒液几乎要泼到我身上。

  

  “陈亚!别喝了!快来烤火啊!”在篝火旁跳的开心的师兄冲着这边吼了一句,陈亚师兄就歪歪倒倒朝着那边走去,滑稽的样子逗得我开怀大笑。

  

  “你也去玩玩吧。”格萨拉满脸温柔地看着我,火光下的面容和蔼极了,我被这样热闹的气氛调动,甚至忘记了我还没吃什么东西就加入了他们。

  

  一群年轻而鲜活的生命聚在一起,自发地就围成一圈,藏族的少男少女拉住我们的手,高唱的歌谣顺着燃起的浓烟飘向远方。我伸出右手想去拉旁边的人,却没有得到回应,下意识看去,便对上了左航漆黑的眼瞳。

  

  那颜色甚至比星夜还要深上几分,仿佛一失神就会被吸入。冲天的橙红光亮下,他高挺的鼻梁在侧脸投下一片阴影,平日里明媚张扬的面容都生出了几分难言的温和,右耳的翡翠叮叮当当,自动地就为歌谣敲击出节拍。他对上我的目光,下一瞬便慌乱地错开,左手也快速背到了身后。我哂笑,再度伸出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说:

  

  “拉住我,贡布。”

  

  他听见自己的名字,慢慢把头转了回来。他的眼神很羞涩,很小心,但也很认真,似乎整个天地间他只看得见你一个人。

  

  他的眼里是高原雪般的纯粹。

  

  “拉住我,左航。”我这样说。

  

  一只微凉的手缓缓抬起,慢慢地、慢慢地包裹住我的指尖。

  

  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虎口处的薄茧。

  

  我反手握住他的掌心,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抽出来,我却加重了力道,不让他挣脱。

  

  “不要松开了哟。”我冲他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看见他的眸光一瞬如同青海湖面漾开的波浪,便随着大家的动作拉着他跳了起来。

  

  我并不很懂这首歌的含义,但是那源自古老部落的曲调不同于任何我曾听过的歌曲,明明只是一段简单的哼唱,我却仿佛从中看到了掠空的鹰、饮水的羊、放牧的人、骑马的少年。

  

  金银滩草原茫茫,人烟稀少的青海却在这一刻因为彼此靠拢的心而变得热闹。我尽情地唱,尽情地跳,寒冷的空气中接连呼出团团白色水汽,但交握的手传来的炙热温度战胜了一切来自自然环境的诘难。

  

  我心归处是吾乡。

  

  肆意的欢笑间,我歪头看向左航,他同样笑得灿烂,明亮的眼眸掩藏不住风华正茂的少年殊色,盛气难收。在我转头的一瞬间,他似有所感地同时看来,半空中目光对撞,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此刻悄然催生。

  

  “孙,嘉莹,你,很好看。”他用汉话艰难地这样说,通红的耳尖明明显露他羞窘非常,少年人的赤诚却仍旧促使他把心里话剖白出来。

  

  我的心弦被不经意地拨动了一下,轻柔但酸麻,狂欢的气氛愈演愈烈,我的大脑抛去了冷静自持,只想顺着本能大方地夸奖眼前青涩的少年:“你是我见过,最帅的藏族人!”

  

  我用蹩脚的藏话这样回他。

  

  两人对视几秒,双双狼狈地转头大笑。

  

  “今夜的客人你笑着来

  就让朵朵格桑花开

  我们献上丰盛的酒和菜

  只愿你们幸福常在……”

  

  那晚的篝火烧了好久好久,直烧的我这一生,再没见过比那更璀璨的光色。

  

  

4、

  篝火晚会后,左航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忽然与我频繁交往起来。每当与他在各个地方偶遇,他一脸紧绷地直直站着说好巧,我都会因他的拙劣演技而发笑,所以我大方邀请他在我的工作完成后来找我。他一开始有些别扭,对于孤身进入女孩的帐中感到无所适从,好在少年人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没过多久我们就熟稔起来。

  

  我们达成了一个小小的协议,我教他汉话,他教我藏语,两个人互相分享自己的生活,对方得以看到自己从未认识到的世界。格萨拉得知后笑得揶揄,她打趣左航道,原来不是不喜欢汉话,而是不喜欢妈妈教汉话。左航也总是被逗趣得面红耳赤,惹得我们更加好笑。

  

  接触左航,其实与接触一个崭新的世界别无二样。他的确有着城市中长大的少年所没有的纯粹、赤诚、直白和热烈。

  

  他不懂孔孟之礼,不识李杜诗篇,但他却有着一双最最明亮的眼睛,一双看过皑皑雪山、辽阔草原和万物生灵的眼睛。

  

  他策马驰过时卷起的烟尘沙,他放鹰飞过时掀起的风马旗,他伸手拂过时溅起的大江水,都是我此生唯一得见的人间绝色。

  

  我怎会不对他有几分特别。

  

  所以我教他星云如何变更,海陆如何移动,尽力用我这24年所学到的知识来为他重塑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样的生活大概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我们在这附近采集的样本分析的数据终于足够,张教授也决定在两日后前往魔鬼城进行新的采样工作。

  

  2005年,准噶尔盆地边线上的魔鬼城还不像如今一样称得上是旅游胜地。那时的魔鬼城对于当地人来说尚且是“鬼山”,更不要说我这个初入青海的外来客。雅丹地区的风沙席卷向来是令人胆寒的存在,即使我知道张教授他们有着丰富的经验,我仍旧为第一次出入险地而感到担忧。

  

  或许是我的焦虑表现得太明显,出发的前一天,左航来到了我的帐中。

  

  我以为他是来学汉话的,正准备放下手中收拾的东西,猝不及防就被他拉出去掳上了马。下一秒左航也翻身上来,温热的躯体贴在我身后,还有一股淡淡的酥油茶的味道顺着风传来。

  

  他策马的速度太快,我又是第一次接触骑马,于是全程只顾紧紧抱住马脖子,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即使这趟旅途并不很长,被他抱下马时,我还是软着腿蹲在了地上。

  

  “你到底要干嘛啊!”我忍不住有些恼,抬头看着站在我身侧的少年。他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尖,指了指面前的地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座古朴的大型寺庙矗立在前。

  

  “尕日拉寺,很灵。”他盯着我的脸这样说道。我愣了愣,没有想到这是青海湖附近有名的石乃亥寺。

  

  “来求一个,平安符,佛祖保佑你,一路平安。”他撇过脸盯着地面,脚尖轻轻地在地上画着圈。

  

  这下我彻底怔住,我没想过一向大咧咧的少年也会心细如发地发现我的不安,也没想过他竟然会专门带我来这里求平安符。

  

  我柔和了神色,有些愧疚于刚才的态度。“没事的,其实也不会有多危险,是我想的有点多。”我向左航解释道,却并没有进去的打算。

  

  他皱了皱眉,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种反应,薄唇微微张了张,又不知道如何用汉话说服我,于是干脆直接拉着我走进了寺里。

  

  佛堂前没有人,大概是因为天色已经不早,只有一个小僧站在一边守着燃烧的蜡烛,他见我和左航进来,俯身拜了拜就退到了偏堂。

  

  左航拉着我跪在蒲团上,率先闭上了眼,虔诚地双手合十,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和嘴唇,接着双手举过头顶,整个人面朝下拜趴到了地上。这样的动作重复三次以后,他嘴里念了几句什么,就睁开眼睛看向了我。

  

  坦白来说,我其实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对于科学的学习贯穿了我的前半生,所以对于藏民礼佛这件事,我一直以来都抱着尊重但并不相信的态度。

  

  可是,在这样一个寂静的佛堂里,在袅袅升起的佛香中,在左航干净至极的目光下,我第一次觉得,如果真的有佛祖,这样雪莲般的少年应当被护佑。

  

  所以我闭了眼,虔诚地磕下了头,心念道:佛祖保佑,保佑我身边的少年,朝朝暮暮,无病无痛。

  

  我跪在我从未信奉过的神佛面前,祈福我的小赞普一世无忧。

  

  睁眼时左航正跪在桌边抓着毛笔写着什么,我好奇地凑过去看,就见他猛地把纸张收进怀里。

  

  我有些好笑道:“怎么?不能看啊?写什么神秘的东西还看不得啊?”他红着脸掏出那张纸,折叠好后塞在了一个绣着繁复花纹,拴着九宫八卦护身符的小荷包里,然后递给了我。

  

  “写的东西,不能看,看了就不……不灵了。”他认真而坚定地看着我说。我愣了下,慢慢伸手接过尚且带着他体温的护身符,就好像有一股潺潺的温热泉水淌过心间。我珍重地将护身符放进怀里,冲他绽开笑容,温和道:“好,我不看,我相信贡布给我写的,一定是最好最好的话!”

  

  他也笑了起来,鼻子有些稚气地皱着,寺里的烛火落了星星点点到他弯弯的睫毛上,剥去少年的青涩,留下的便全是无害的温软。

  

  我情不自禁上前一步,轻轻抱了左航一下,真心实意地说:“谢谢你,左航。”

  

  谢谢你,我的小护法神。

  

  因为你的存在,我将不再害怕即将面临的尘沙。

  

  

5、

  去魔鬼城的路走了两天。

  

  那时高速还没有修通,我们一行人只能看着地图,换班开车,艰难地横穿沙漠。风暴确实很大,即使关着窗都能听到怪调的呼啸声,卷起的沙砾石块足有鸡蛋大小,一下一下砸在越野车的车窗上,砰砰砰砰,直敲的人心慌。

  

  这样的天气扎不了营,我们只得吃住都在车上,四个人窝在窄小的座位里,一觉醒来浑身都酸痛无比。

  

  日夜不停,我们终于赶到了魔鬼城,随处可见的奇形怪状的岩石带着抽象派的怪诞。艰辛地采了两天的样后,张教授大手一挥,说要带我们去鸭湖,那是很多年后被划分为乌素特雅丹地质公园的地方。

  

  那里有着最最奇特的水上雅丹地貌。

  

  黄白色的沙岸与天蓝色的湖水相接,风蚀林分布四周,在地质变迁和风的侵蚀的作用下形成的残丘和槽形低地为这片地区增添了别致的艺术感。正值秋季,水鸟和野鸭在湖水中互相梳理羽毛,少部分因为我们的闯入鸣叫一声就振翅飞向湛蓝天空。

  

  万物生灵,相依相栖。

  

  自然的生息在这片天地展露无遗。

  

  我在周围转了一圈,惊讶地找到了一块四四方方的黑色薄片小石头,照理来说,这里应该很难会留存这么小这么圆润的整块石头,它似乎正是为了让我发现它而不偏不倚地出现。

  

  我心血来潮,掏出工具坐在地上就准备刻点什么在上面。拿起刻刀思索一阵,却忽然发现我的心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原来只有两个字。

  

  左航。

  

  走了将近一周,我现在才意识到我似乎有些想他。

  

  我不免挽上浅笑,大概画出分区后认认真真地刻下了我最单纯的心愿。

  

  正面,左航。背面,平安。

  

  在右上角轻轻穿了个孔,我翻遍了整个包也没有找到合适的绳子,于是只能无奈扯出两根红色的缝衣线串了起来。阳光很盛,照在光滑的石片上反射出灼人的亮,我听见张教授在后面喊我,说准备启程回安多。

  

  我小心地把石头揣进兜里,心想,回安多。

  

  我要把远方的礼物送给等我回去的小赞普。

  

  回去的路开了将近三天,看到熟悉的营帐在地平线上浮现时,我们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为期一个星期零一天的采样旅程就此宣告结束。

  

  在部落外玩耍的小朋友首先看到了我们的车,他们兴高采烈地冲回去宣告这个消息。我下车时,格萨拉正好走了出来,她握住我的手,高兴地欢迎我们回来,我却一直探头探脑,想在人群中寻找到那道挺拔的身影。

  

  格萨拉看出了我的想法,温和地揉了揉我的头,告诉我左航外出巡视快要回来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推着格萨拉往回走,向她抱怨这一路的辛苦,忽然就听见那道熟悉的少年音从身后传来。

  

  “孙嘉莹!”我惊喜地回头,便看到左航如同初见那般策马而来。还是那样意气风发,还是那样桀骜不羁,他原是草原上的雄鹰,生来就注定要自由翱翔于天际。

  

  再度见到他,我得承认,我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加思念他一点。

  

  他冲到我们面前飞身下马,对着格萨拉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就一把把我抱了上去坐在他身前。

  

  马奔跑得飞快,风从我颊边擦过,我还是很害怕地紧紧闭着眼,手都攥得有些生疼。

  

  “睁眼,不要怕。”左航的声音破空而来,奇迹般地抚平了我砰砰乱跳的心。“相信我。”他温热的胸膛慢慢贴上来,原本抓着缰绳的左手松开,稳稳地揽住了我的腰。

  

  我深呼吸了几口高原清新的空气,壮着胆子缓缓睁开了眼,抱住马脖子的手也轻轻松开。下一秒,左航拉着我的右手抓住缰绳,带着薄茧的大手包裹住我冻得发冷的指尖,他俯身,湿热的呼吸在我耳畔倾泻:“别怕。”

  

  “好好感受。”

  

  他的胸膛与我的后背紧密地贴合在一起,我甚至能听到他胸腔传来的铿锵有力的心跳,两具温热的身躯共同在马背上浮沉,这令人无比安心的安全感使我杂乱的呼吸逐渐平稳,之前封闭的感官也似乎活络起来。

  

  青草的芬芳,湖风的湿气,高原的干冷,牦牛的低吟,在这一刻铺天盖地向我涌来。我第一次感受到风的疾驰,第一次瞭望到大片辽阔的草原和湖水,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座下跃动的鲜活生命。这与坐车的感觉完全不同,我的眼,我的耳,我的吐息,我的发丝,都与自然亲密地融为一体。

  

  “感觉到了吗?这是,金银滩草原的,生命力!”左航高声喊道,嘹亮的呼号散向四面八方,带着肆意的自由和张扬。

  

  于浮世中沉寂已久的心在此刻被唤醒,一下一下,用力地撞击着我单薄的胸腔,我也忍不住高高昂起头,眯眼接受高原风的摩挲,大声地回答:“我——感受到了!”

  

  跑马奔腾,我们抛去了一切世俗的顾忌,抛去了一切现实的烦恼,只是畅快地享受着天地的馈赠,放肆地呼喊,放肆地大笑,放肆地宣泄心中淤积的所有浊气。

  

  夕阳西下,日照金山的景象在我面前震撼上演,我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山顶纯白被霞光寸寸镀成耀眼金色,连日奔波的疲惫在这样的震撼中统统都化为了乌有。光亮映射下,我与左航的目光缱绻相撞,对方眼中彼此的倒影清晰无比,漩涡般的深情促使我们额头相抵、呼吸交融,鼻尖甚至都相碰摩挲。

  

  青海湖旁微风阵阵,慌乱分开的我们低头轻咳。我的小赞普翻身下马,惊喜地发现了一朵八瓣的格桑花。

  

  他兴高采烈地跑到我面前,将那朵红色插在了我的鬓间。

  

  “孙嘉莹,你的藏名,不如就叫,格桑梅朵。”左航这样说。

  

  我看着他眼底的认真,眼眶都几乎有些湿润。

  

  “好。”我应道,“我的藏名,就叫格桑梅朵。

  

  藏族有传说,无论是谁,只要找到了八瓣格桑花,就等同于找到了幸福。

  

  而格桑梅朵,寓意女孩好运满身,一世无忧。

  

  

6、

  在金银滩草原的科考任务逐渐走向尾声,回忆起来,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就像是做梦一样,我见到了曾经的年月里从未见过的风景,体验了与千里之外的首都完全不同的生活,还认识了我的小赞普,我的护法神。

  

  张教授计划带着另外几位师兄先行离开,去往最近的地质研究院拜访另外几位专家学者,而我和陈亚师兄被特许晚几日离开,做好收尾工作。

  

  张教授他们临行的前一天,格萨拉说什么也要给我们演一出藏戏。这个重要的风俗仪式只有节庆时分才足以被搬出,如今破例出演,意在为远行的人们向神佛祈求庇护。

  

  那天格萨拉早早地就来了我的营帐,她神秘地拿出了一套颜色鲜艳的女式藏袍,告诉我这是她少女时期最喜欢的一套衣服,今晚让我务必穿着这身衣服出席。我也有些新奇,便任由她为我梳妆打扮,戴上一串又一串珊瑚和玛瑙。

  

  晚间藏戏开始时,部落里的男女老少围坐周围,小孩子们兴奋地到处乱窜,各家各户都端出酸奶和各种吃食,热闹的气氛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我与张教授他们坐在一起,占据了最佳的观赏位置。

  

  随着一声鼓点的敲响,人群的声音慢慢消弭,所有人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投放到了空地的正中央。第一个出现的人戴着很大的蓝面具,朵朵花瓣和细碎的金点缀其上,繁复的花纹和夸张的箭头装饰物在周围燃起的火把和愈发急促的鼓点中透出怪诞的神圣感。

  

  这个人身形挺立,双臂展开时如同滑翔的鹰隼,旋身的动作干净洒脱,大开大合间草原男儿的英姿展露无遗。鼓点越来越快,他的圈也越转越快,“咚”的一声,所有声音骤然停止,我屏住呼吸,三秒后一声沙哑的呼号渐起,先是如同远方传来的风声般若有似无,接着音调越来越高、音量越来越大、呼声越来越嘹亮,最后的声音竟足以响彻整个辽阔的金银滩草原,我的耳膜被这样浑厚的音色穿透,震颤从心脏开始快速蔓延到全身。

  

  中间的那个人又动了,他抽出腰间的藏刀,出鞘的银光反射火把,晃得所有人都不禁眯了眯眼。我定睛看去,惊讶地发现这把刀竟然是开刃的,而他似乎无所觉这有多么危险,挥舞的动作极快且招式变幻莫测,刀刃破空的风声让人热血沸腾又不寒而栗,藏族男子的英豪气概扑面而来。

  

  呼号进入高潮,舞刀也进入了高潮,我无法看清刀身,只能看见银色的光在空中不停跃动,速度快的人肉眼难以捕捉。终于,随着一声高亢短促的呼声,戴面具的男子最终停在了起始的位置,拉开的弓箭步勾勒出他劲瘦修长的双腿。

  

  众人纷纷鼓起了掌,小孩子们还兴奋地冲上去抱住了表演者的腿。这场民族表演给我们带来的震撼不亚于高原之地的任何一处美景,我正激动地和身边的格萨拉分享刚才看到的精彩之处,就见那个戴着面具的人挥手邀请所有人一起上前。能歌善舞的年轻人按捺不住躁动的心,接连凑上去唱起了民谣,桌上的酸奶连环被光顾,炙烤好的肉一盘盘盛上来,跳跃的火光昭示着这注定是一个狂欢的夜晚。

  

  混乱之中,我的右手在黑暗中被紧紧抓住,我一惊,快速转头看去,就见刚才戴着蓝面具的人站在我身侧,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住我。

  

  那里面的纯粹太过特别,我几乎不必猜测都分辨了个彻底。

  

  “左航。”我笑着唤他。

  

  那双漆黑的眼睛微微弯了起来,接着,一直骨节分明的手抚上面具,鲜艳繁复的花纹与白净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面具被一寸寸揭开,我也一寸寸地看过他光洁的下巴、朱红的薄唇、挺窄的鼻梁,最后是深邃的眉眼。

  

  “不要松开我。”他这样说。

  

  橙红的火光被四处攒动的人们割裂成破碎的方片,在他的侧脸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晕。时光重叠,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篝火晚会的那天,我在人群中牵住左航的手,告诉他,这次就不要松开了。

  

  时隔两个月,身份转换,换成我的左航、我的贡布、我的小赞普紧紧拉住我,交握的手心温度相融,密不可分。

  

  气氛蛊惑人心,我竟不由自主向他靠近,直到那只手抚上我的背,直到那个吻落在我的眉,我才大梦初醒般后退几分。

  

  混乱的呼吸和混乱的心跳沉溺在混乱的人群,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我们在隐秘的角落里大胆地无声倾诉依恋,肌肤相亲却纯情的仅仅一触即分。

  

  营帐上悬挂的风马旗在高原风中猎猎飞舞,月光洁白如洗,我多想和左航于喧闹中出逃,手拉着手奔向不知归处的天涯海角。

  

  但是我没有,我只是笑着摸了摸左航的头,说:“以后有机会的话,去北京找我。”

  

  而他则将我的右手攥得更紧了些,似乎他这一生都不会再放开:“孙嘉莹,”他看着我的眼神无比认真,“我一定会去的。”

  

  少年的承诺很重很重,在他们眼里,横亘在眼前的大江莽原并不能阻挡前行的脚步,只要心有所向,只要不惧风雨,就定能冲破万难,抵达彼方。

  

  我相信我的小赞普的每一句话。

  

  所以我连笑都带上了几分期许,温柔地说:“我等你来。”

  

  “今夜的客人你不要走

  草原都想把你挽留

  我献上洁白的哈达来

  只愿旅途平安愉快……”

  

  

  

7、

  那其实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晴天。

  

  那其实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星期天。

  

  却成为了我此生永不敢触及的梦魇。

  

  灾难来临的前一秒,我还在和格萨拉、陈亚师兄以及左航站在帐里聊天,左航还在向他们展示我送给他的刻有平安的黑色石片。外面的天色蒙蒙亮,很多藏民其实还没起床,而我与陈亚师兄因为计划明日动身而早起收拾行装。

  

  下一瞬,强烈的震感突兀地从脚下传来,我被晃得踉跄,一个不稳就跌坐在地。正愣怔间,陈亚师兄就大力把我推进了桌子底下,声音急的变调:“躲好!”我下意识抱紧双腿,将脸深深埋进膝间,耳边不断传来东西歪倒摔碎的声音,恐惧牢牢攫取住我的心脏,地壳的剧烈震颤使我不停抖动,铺天盖地的恐慌中我不可自抑地想起左航,想他有没有藏好,有没有受伤,未知的后果让我连心尖都忍不住颤抖,我不敢想象最坏的结局。

  

  这一波地震波很快停下,我狼狈地从桌子底下爬出,看到了帐内的一片狼藉,格萨拉被陈亚师兄护着躲到了床角,而左航竟然不知所踪。我焦急地拉出惊魂未定的格萨拉,正想问她,就见左航从帐外冲进来。

  

  他衣衫凌乱,右臂有几道明显的划痕,汩汩鲜血正顺着手背淌下,发带也从额间垮下,面颊蹭上的灰黑杂乱无章。他把我们三人拉出去,帐外有藏民被晃醒,从帐中跑出后惊慌失措地聚在一起,左航又快又急地和格萨拉交代了几句什么,就回头看向我和陈亚,颤抖着声音说:“孙嘉莹,陈亚,我请求你们,把我的父母,赶紧带离这里。”他顿了顿,深呼吸了几下,语气逐渐冷静下来,“开上,你们的车,叫上跑出来的人,尽量走远一些。”

  

  说完,他打了个呼哨,那匹棕色的马就从远处奔来。我紧张地拉住转身欲离开的左航,语速飞快地问道:“你要去哪?你得和我们一起走!”他转头对上我红透的眼眶,颤抖的嘴唇微张,却最终没说出任何话。

  

  “我要去叫,山脚的其他人,你们快走!”他用力甩了一下胳膊,却没能甩开我的手,我死死咬住唇含着泪,指尖用力的几乎要掐破他的手臂。

  

  “嘉莹,”左航回头紧紧盯住了我的眼睛,我这才发现原来他的眼眶也早已通红,“我是,他们的小赞普。”他握住我抓着他右臂的手,第一次用了劲地一点点掰开,“我得去。”

  

  右手骤然落空,掌心裹住的温度归为空气中的微凉,我就这样看着他毅然决然翻身上马,红白色的发带顺着风向在脑后飘舞。我知道的,他是小赞普,他是护法神,保护这片土地、保护这个部落的人民是他的职责,所以他得去。

  

  可是我害怕极了。

  

  自然的威力前,人类的一切挣扎都显得太过渺小。

  

  “走,走的越远,越好。”他坐在马上,少年单薄清瘦的背影在此刻成为了天地间最最坚毅的存在,明明声音都在哽咽,但是绝无转圜的语气透着一去不回的孤勇决心。

  

  陈亚师兄已经将车开了过来,他招手示意我快点上车,格萨拉和扎西多吉也呼喊着藏民快速撤离这里。左航没有回头再看我一眼,他双腿一夹马腹,座下骏马就如弓箭离弦冲了出去,那声化在风里的轻浅的“你要平安”,成为了他离去时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我的牙关咬得发酸,面部肌肉绷得死紧,几乎是机械性地拉住了意图追出去的扎西多吉,告诉他,部落里的人还需要他的带领,然后推着格萨拉他们上了车。

  

  发动机轰鸣,我坐在副驾驶,感受到地面又一次开始晃动,这次的震感明显更加强烈,我们不停地上下颠簸,陈亚师兄颤声骂了句脏话,握住方向盘的手都抖得像筛子。坐在后排的格萨拉闭着眼睛不停用藏话念着佛祖保佑,车子开的歪歪扭扭,可陈亚师兄还在不停踩着油门,我们不敢停,没人知道哪里才是平安地。

  

  “轰隆——”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自身后传来,我的心口骤然一痛,猛地偏头看向后视镜,就见远处的雪山自中段崩塌,散开的石块和白雪像湍急而脏污的瀑布倾泻而下,砸在地面扑起的尘土足有数米高。

  

  “不!”格萨拉的呼声凄厉地响起,声声泣血,像把把利刃瞬间扎透我的心脏。我抬手攥住胸口的衣物,巨大的悲哀霎时贯穿四肢百骸,痛的我呼吸都无比艰难。“啊……”我努力张口,试图说些什么,却只能重复细弱的单音节,大颗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砸在地面,强烈的眩晕感使我低头干呕,恨不能将我的心肺也一起呕出来,额角渗出的冷汗顺着面颊淌下,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灵魂都仿佛被狠狠碾碎,一文不值地埋在了崩塌的雪山下。

  

  车还在飞速行驶,陈亚师兄压抑的哭声从驾驶座传来,他无视格萨拉对他发了疯似的捶打,无视扎西多吉暴力地开着车门,他只是重复着一句话,他说:“贡布要你们平安。”

  

  远处地平线火红的太阳缓缓升起,我却觉得金银滩草原再也没法迎来崭新的一天。

  

  连同我一起,就这样堕入无尽黑暗。

  

  地震停止在下午四点。

  

  陈亚师兄没有顾忌任何危险,安静地带着我们重返了部落所在地。

  

  未曾得见往日熙攘,我或许就不会痛心于如今的满目疮痍。人员撤离的很快,山脚周围的大部分藏民也得以及时出逃,可仍旧有家庭失去了亲人,他们坐在昔日温暖家园的周围,抱着家人血淋淋的尸首,哭的撕心裂肺。

  

  眩晕感又一次袭来,我软着腿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撑住地面,呕的脾胃生疼、肝肠寸断。格萨拉几乎是疯了一样向着山脚跑去,我看见她的碎辫子在空中一上一下翻飞,像是轻盈的蝴蝶扇着翅膀飞进炼狱火海。一阵阵绞痛从腹部传来,我却固执地从地上爬起,一步一步,向着格萨拉奔向的方向走去。

  

  断壁残垣、凄凉遍地,我从未想过,生机勃勃的金银滩草原会背弃最最热爱这片土地的人们。

  

  走了许久许久,相隔几步之遥,我看见格萨拉呆滞地跪在地上,双手刨挖的血肉模糊,而一个沾满鲜血的黑色石片被她丢在一边。我颤抖着双腿走过去,捡起那块石片,猝然看见了上面印着的字。

  

  正面,左航。背面,平安。

  

  仿佛凌空被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背上,我痛得跪倒在地,眼前发黑,双手都用力地抠进泥土,石块上的冰凉鲜血沾在我的手上,我却感觉那处灼热得快要烧穿我的掌心。绞痛从胃中发迹,直逼我身体中的每一处神经,那种被寸寸压碎的痛苦更加剧烈,似乎这一刻,我代替了我的小赞普被压在崩塌的碎石下,每一处肌肤的痛楚成百上千倍地加诸在我身上,自骨缝中一点点张牙舞爪地钻出来。

  

  明明没有那么冷,我却抖得像赤身在二月的北风中,连站在一旁的陈亚师兄用力摁住我的肩,都无法制止这样剧烈的抖动。

  

  “嘉莹……嘉莹,咱们回家。”陈亚师兄哭着对我说,我从他漆黑的眼眸里看到了我白的像纸的面容。

  

  “不……不……”我的牙关咬得死紧,肌肉僵硬到连嘴都无法张开。

  

  “我不……我,等左航……回家。”我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艰难地控制着下颌开合,声音低的几不可闻。

  

  “我要等……左航回家……”昏过去之前,我轻轻地这样说给自己听。通红的太阳悬在空中,我缓缓闭上眼,像是折翼的鸟儿坠落在归途。

  

  这是梦吗?

  

  如果是梦,我想快点醒来。

  

  真的,真的太痛了。

  

  

8、

  葬礼举行在第二天的清晨。

  

  左航的尸首没有找到,于是我将那块黑色石片交给了格萨拉。格萨拉和扎西多吉都很憔悴,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好多岁。

  

  我没有哭,因为我一滴眼泪也流不下来。我也没有去参加葬礼,因为我感觉这一切都太突然了,就像……就像上天给我开了一个玩笑,我只需要睡一觉,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我告诉格萨拉,我得走了,如果今天不出发,我们将没法和张教授准时会合。

  

  格萨拉没有说什么,她只是静静地看了我两眼,然后摸摸我的头,就像平常那样告诉我,一路平安。

  

  我也曾在石片上刻下,平安。

  

  我向他们告别,可这样的告别在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下显得太过微不足道,往后好多年,所有的痛苦都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陈亚师兄开着车,带着我,我们就这样缓缓离开这个古老的部族,离开这个承载了我两个月如梦记忆的地方。

  

  越野车驶到青海湖边时,我示意陈亚师兄停车。

  

  我从车上搬下了今早从山脚带回来的一块四四方方的大石头。

  

  陈亚师兄没有问我为什么,也没有催我快点离开,他站在车边,看着我坐在远处的草地上,掏出采样勘测的工具,慢慢地一点一点雕琢起来。

  

  左航,你知道吗,我们中原人的葬礼,要有一块碑的。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从清晨刻到黄昏,从日出东方刻到日头西斜。我知道远处的山头正有无数的藏民为左航诵经祈福,虔诚地为这个神佛化身的少年祈求超度。可我还是这样刻着,任凭高原的风吹得我双手紫红。

  

  德吉贡布之墓。左航之墓。

  

  这样的两行字,刻到我的双手鲜血淋漓,红色点点浸在刻痕里,我的心也片片碎在这些红色里。

  

  贡布是,护法神的意思。

  

  我的小赞普最终为了护佑这片哺育他的土地,长眠在雪山脚下。

  

  残阳如血,我将刻好的石碑立在金银滩草原的牧草中,跪在碑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佛祖,我心不诚,我从未供奉过你,所以我曾经跪在你座下许的愿,我许下的左航一世无忧你并不实现。那么现在,现在我恳求你,好好守护这片土地,守护这片埋葬了我的挚爱的土地,他的肉体沉睡,可他的魂灵终将化作天上的雄鹰,世世代代翱翔在金银滩的天空。

  

  碑藏金银滩,可碑上亦是金银滩。

  

  碑上是我在金银滩草原丢失的一魂一魄。

  

  从今往后,我此生不再完整。

  

  我亲手为我的小赞普,立下了坟冢。

  

  夕阳将沉,我从碑前起身,慢慢走到了越野车所停的斜坡上。

  

  我颤抖着伤痕累累的双手掏出那个挂着九宫八卦护身符的荷包,打开后拿出了里面黄色的符纸。

  

  上面用藏语写着一行字,我认得出来,是普通的平安符祝福语。

  

  而另一边,汉字歪歪扭扭的一笔一画,拼凑出来的是少年人最真挚单纯的心愿。

  

  嘉莹,平安喜乐。

  

  所有的痛苦在此刻决堤,我再也忍受不住,崩溃地大哭。

  

  湖水冲灌,我的半生命途随之陷落。

  

  我站在青海湖边倾斜的坡上,觉得我的整个灵魂也就这样倾斜了。

  

  遇见我的小赞普时,他才十七岁。风华正茂、恣肆不羁,不过是马背上的一回眸,少年盛气就惊艳得山河都失了颜色。

  

  可从此以后,他将年年十七岁。

  

  

9、

  回到北京的那天,我从研究所拦了辆回家的出租车。

  

  司机大哥开着广播,絮絮叨叨地和我闲聊,他说他来自西北地区的高原,只是年少时举家搬迁到首都,就再也没回去过那片辽阔的土地。

  

  我愣住,听不清他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只恍惚觉得那道挺拔的身影隐隐绰绰,似乎正迎着阳光,策马奔腾在草原上。

  

  广播里换了个清脆的女声,开始播放天气预报,我歪头看向北京的天空,乌云密布,似乎是有雨点要落。

  

  “金银滩草原,天气晴。”熟悉的地名拨动我生了锈的神经,我慢慢地转头看向后视镜里自己红透的眼眶,只听见温柔的女声再一次重复到:“金银滩草原,天气晴。”

  

  泪水划过面颊,像车窗上滑落的雨点,统统砸到心间,直砸的人手脚发冷,尾骨发痛。

  

  金银滩草原,天气晴。

  

  我再也不会回去的金银滩草原,天气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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