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san

偶尔写点文字,永远热爱自由

致1987年我终将铭记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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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女向

勿上升


  

  

  1987年的秋日,我在黄浦江边遇见了我一生的爱人。——题记

  

  

1.

  1987年的七月,我穿着一条配色老土、洗得发黄的碎花裙,孤身一人坐上了去往上海的火车。

  

  那是一个开放的年代,我从西南的边陲之地翻山越岭走出来,带着满身的惶恐和希冀,渴望在那个黑白电视里不断出现的繁华都市为16岁的自己谋一条出路。

  

  我还能记得那天晚上,当我说出我要去上海这句话时,父亲沉默的面容和母亲呆愣的神情。

  

  多么异想天开。世世代代在山坳里扎根的贫贱生命,竟然妄图摆脱命运,生出这样可笑的贪念。

  

  可我还是出来了。在父亲坐在门槛上抽了一晚上旱烟后,我这只深山里孕育的小麻雀,拥有了一张前往上海的火车票。

  

  现实往往比电视中的更加惊人,当我提着破烂的书包在上海城中穿梭时,生平第一次想要退却。那是怎样一个新奇的世界。女人穿着时尚,裁剪得体的西装包裹着玲珑身躯,金耳环藏在卷发里,风吹过就潋滟出一片光色;男人提着公文包,手上举着我从未见过的黑色家伙,长长的电线伸出来,透着难言的神秘。

  

  黄浦江水卷着层层沙土翻滚,远处高楼林立,有人站在码头脱帽送别,有人一挥手就随着船只远走高飞。

  

  一切都是这么陌生,与我所熟悉的生活相去甚远。我像是误入伊甸园的无知者,局促的,蹩脚的,灰扑扑的,格格不入的。

  

  我害怕,但我不能退缩。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

  

  所以我努力将自卑零落的自己拼凑起来,努力打起精神去挨家挨户询问需不需要做工。

  

  开始的两天无疑是失败的,没人会要一个16岁的瘦弱女孩做工,所以当夜晚繁星低垂,我饿着肚子枕着背包躺在天桥上时,人生中第一次学会了说谎。

  

  小时候父母告诉我,不诚实的孩子会被阎王爷从生死簿上划去,再没有投胎转世的机会。可我现在才发现,诚实的孩子没法在外滩活下来。

  

  所以第三天时,我用19岁能吃苦被父母打骂出逃独自求生的身份获得了在一家小餐厅做杂活的工作。

  

  工作很辛苦,更让人难以适应的是老板娘的责骂和上海食物的清淡,我每天天不亮起床准备,凌晨回到后厨的小床倒头就睡,招待的客人顿顿吃着我一周工资也买不起的餐食,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这世上还有比种田更加辛苦的事情。

  

  在此之前,最起码我可以依偎在母亲怀里听一首乡音。

  


2.

  遇见张极那天实在是巧合。时隔多年,再度回忆起来,我仍旧能想起阳光洒落在他眼睫上的模样。

  

  连续两个月的忙碌让我的精神疲惫不堪,我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日复一日,木然而僵硬,天气渐渐转凉,秋天的风总是使我瑟瑟发抖。终于,老板娘大发慈悲,准许我拿着工钱去添置一点衣物。

  

  我又一次孤身站上上海城的土地。

  

  两个月的时间并没有让我被这个城市接纳,我仍旧自卑而惶然,手中紧紧攥着的纸币被冷汗浸湿,我比任何人都珍视这份来之不易的金钱。

  

  我第一次踏入了上海的集市,周围流窜的人与我似乎不在同一个世界,有人面色淡然,有人沿街叫卖。我被挤得有些难受,试图朝旁边闪开脱身,却在下一秒被人撞到了肩膀。

  

  我吃痛,但空落落的手心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

  

  两个月的工资,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

  

  我崩溃地四处奔波,试图寻找到偷走我的钱的人,可是没有人理睬我,没有人在意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最后跑到黄浦江边时,我的眼泪早已干涸在脸上,扎好的头发也因奔跑的缘故松散。秋风一阵阵吹起,凉爽的空气下,我掩藏在破旧衣物下的瘦弱脊背布满汗水。

  

  无力地靠坐在码头的船边,我抬头看着被云层遮掩的太阳,心也像被厚厚的乌云包裹,阴霾重重,看不到一丝光亮。太累了,疲倦在这一刻从肌肤表层蔓延到我的神经,再到我的大脑,最后是我的心脏。

  

  太累了,我真的太累了。

  

  所以我理所当然地闭上了眼睛。

  

  睡梦中,我似乎置身于家乡绿色的稻田里,黑蓝色的彩蝶翩翩起舞,柔和的风掠过我的发间。隐约有一阵香气飘来,与此同时是耀眼的阳光笼罩在我的头顶,我被晃得皱了皱眉,朦胧之间眼睛微张,我看到了有生之年所见最美的风景。

  

  他离我不过一步之遥,倚坐在附近的船身上,一条腿支起,白色的衬衣勾勒出他挺阔的肩膀,解开一颗扣子的领口隐隐露出修长的脖颈和伶仃的锁骨。他微微低着头,骨节分明的右手握着铅笔快速地在膝上的本子上画着什么,软软的黑发搭在额前,优越的眉骨下是高挺的鼻梁、饱满的红唇。

  

  我瞬间清醒,却忍不住放轻呼吸,唯恐惊扰这样完美的画面。

  

  而他似乎发现了我微微蜷缩的动作,转头向我看来。

  

  被那双漆黑的含情眼盯住的一瞬,我连心跳都停止了一拍。如云如雾的目光轻浅地放在我身上,明明不带任何感情,却让人无端想起江南的水,江南的月,江南的烟雨温柔连了天。

  

  我赶忙坐起身,声音都不住发了抖:“对……对不起,我是不是打扰你了。”我听到了自己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羞耻使我的鬓角都渗出汗水,双手紧紧攥住裙边,我猜想我的脸一定红了个彻底。

  

  他没有在意我的局促,只是温温和和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让我想起了幼年时放的风筝,随着春风一摇一摆就慢慢飘升:“没有,反而是我才应该说打扰,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刚才是在画你。”说罢,他拿着本子转向我,我看到熟睡的自己跃然纸上。

  

  他画的很好,很多细节都被简单的几笔勾勒出来,包括我凌乱的发丝,以及裙子上沾着的一摊油污。我愣了愣,羞耻再一次占据了我,没人希望在这样美好的人面前展现难堪的一面。

  

  他似乎看出了我难言的羞涩,再次轻轻笑了一下,说道:“我只是觉得阳光下熟睡的你很特别,有着和周围人完全不一样的氛围,所以才画了出来,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可以把这幅画交给你处理。”我被他的夸赞砸的晕头转向,只知道连连摆手:“没……没事,你画的特别好,真的。”

  

  他温和地眨了眨眼,出声询问:“我叫张极,你呢?你叫什么?”我动了动有些发涩的喉咙,回道:“我……我叫段果果。”这是我的学名,来源于我家门前的一颗梨树,家乡话里浑圆的东西统称为果果,这就是我名字的由来。

  

  但是其实这个名字很少被人念起,乡野之地喜欢给孩子起贱名,而我碰巧是家中最小的一个,于是“幺妹”这个称呼伴随了我16年,直至今日。

  

  “那么段果果,先起来吧,地上石子太多了。”我看着他从地上站起,个子高的甚至遮蔽了阳光,宽肩窄腰,笑容轻浅,白皙的右手绅士般抬起。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未经思考,粗糙的手就已经搭了上去。

  

  从地上站起的一瞬,我蓦然回神,脸腾地烧红,左手也仿佛触电一般缩了回去,只余干燥细腻的触感停留在指尖。而张极没有停顿片刻,自然地放下右手,合上本子,随口说:“你看着年纪很小的样子。”

  

  我想反驳,那句谎话却卡在喉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凡人是没办法在神明面前说谎的。

  

  所以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灰扑扑的鞋尖回道:“我今年16岁。”张极没有说话,余光中我看见他的身形顿了顿,最后转身背离码头走去。

  

  “不早了,天气有些凉,早点回家吧。”他的声音温和而疏离,似乎刚才的温柔是我的错觉,我下意识抬头望向他的背影,往前追了两步,却被船上的绳索绊倒,重重摔倒在地。

  

  膝盖和手掌大概是磕破了,眼泪不受控地落了下来,我暗自懊恼自己的莽撞,咬着唇撑起来时,对上了张极站在原地低头看我的眼神。那个眼神太复杂了,有着怜悯,似乎还有些其它的什么,我来不及看清,就见到张极蹲了下来,将手中的东西塞进我的掌心。

  

  我低头看去,是一小叠纸币。

  

  “这回可要拿好了,天气越来越冷,早点去买衣服吧。”他又温柔地笑了,还贴心地替我拍去身上的灰尘:“你刚才睡着的时候说,工资被偷了对吗?以后记得了,自己的东西要贴身保管好。”

  

  他站起身,远眺黄浦江,一艘艘游船从这里出发,一艘艘游船在这里归港,阳光已经带了橙红,昭示着时间的悄然流逝。

  

  “上海太大了,很多东西,一不小心就弄丢了。”他笑着,漆黑的眸中倒映出江水和天边的霞光,混在一起,像是静静燃烧的火焰般温暖而明亮,一如宇宙混沌之初骤然诞生的火种,绽放出的光彩照亮了整个世间。

  

  晚霞那么美丽,我的眼里却只能容纳下张极一个人。

  

  满身狼藉的我匍匐在地,而他是降落在我世界的神父。

  


3.

  我不记得那天我是怎么回到餐厅的。只记得我坐在床前摸着那身干净的新衣服时,张极的含情眼一直在我眼前浮现。

  

  他是我混沌生活中短暂出现的一抹亮色,远远看去,是水中月、镜中花,经不起你生出一点点想要触碰的贪念。我只能靠着我匮乏的记忆力不停拼凑他的样子,日日夜夜,试图撑过生活一次又一次的诘难。

  

  十一国庆节时,餐厅生意难得的好,我整日在餐盘餐桌间打转,腿都站得麻木。而距离我遇见张极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我仍旧未得半日休息时间,让我得以回到黄浦江边,去看看他曾经呆过的地方。

  

  第三日时,我因为睡眠不足意识混沌失手将盛给客人的汤洒在了餐桌上,老板娘大发雷霆,在一天的工作结束后狠狠责骂了我一顿,言语脏污,不堪入耳。最后以扣除我整个月的工钱作为惩罚。

  

  我缩着脖子默默承受,了结后却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我只知道这一个月的血泪化为乌有。夜晚我躺在后厨,明明身体极度疲倦,精神却十分紧绷,根本难以入眠。我从窄小的木板床上爬起,浑浑噩噩地走出餐厅,在街上游荡,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黄浦江边。

  

  这是凌晨的码头,漆黑的天幕寂静无声,昏暗的几盏灯盈盈散发着冰凉的光。这里没有白日的人声鼎沸,只有寥寥几艘游船要送走旅人,亲朋的互诉衷肠都在夜色掩映下变成了耳语。

  

  我朝着记忆中的地方走去,沉重的脚步映衬我低落的心。夜色下,我只能依稀看见两艘小船仍旧如同那天一样停泊在岸。正想走到那里坐下,就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倚靠在船身上。

  

  我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双脚如同被钉在地上,再难往前挪动一步。

  

  “咚咚、咚咚。”我听见我的心脏急促而欣喜地跳动,背上的汗水被江风一吹,凉意席卷,鸡皮疙瘩刹那起了一身。

  

  一步、两步,我慢慢靠近,连呼吸都被忘记,直到那张我朝思暮想的脸在昏暗的白光下一点点显现。

  

  与他对视的一瞬,我几乎要失声痛哭。

  

  “怎么这么晚了来这里?”他开口询问,清润的声线比淙淙江水都要动听。

  

  “睡、睡不着。”我紧张地回答。

  

  视线下移,我才看见他脚边摆着两个空酒瓶,淡淡的酒香萦绕在鼻间,我忍不住开口询问:“你呢?你为什么……来这里?”

  

  张极没有说话,我看见他把头扭转过去,静静盯着黄浦江面翻滚的波涛。

  

  良久良久,久到我背上的汗都被风吹干,久到我盯着他侧脸的眼睛都开始酸涩,我才听见他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来送我朋友走。”

  

  他回过头来望向我,这是我印象里他第一次没有带上微笑:“他去了香港,你知道香港吗?”

  

  怎么会不知道?那里是东方之珠,明星云集,电视里的维多利亚港金碧辉煌、灯火通明,无数浪漫的爱情传说在那里发芽,盛满红酒的高脚杯一相碰,撞击出的是流光溢彩、纸醉金迷。

  

  张极没有让我回答的意思,自顾自哼唱到:“黎明请你不要来,就让梦幻今晚永远存在……”

       留此刻的一片真

  伴倾心的这份爱

  命令灵魂引入进来……

  

  我走到他身边两步远的地方坐下,静静听着他哼歌,夜风吹拂,飘扬的黑色发丝飞舞着构成了风的形状。

  

  “我读了那么多书,却只在书本里窥见维多利亚港;我写了那么多诗,却描绘不出半分香港的风姿。中国那么大,世界那么大,我本该乘着风帆四处闯荡,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结出我的果实。”

  

  张极回头看向我,漆黑的眼中满是憧憬,那是对未来,对人生,对世界的憧憬。

  

  “歌德在《浮士德》里写过:我要纵身跳入时代的奔走,我要纵身跳入时代的年轮:痛苦,欢乐,失败,成功,我都不问!男儿的事业本该昼夜不停!”

  

  他微眯着眼仰起头,忘我地诵着我从未听过的诗句,激昂的语气抑扬顿挫,我缩在光亮照不进的黑暗里,却似乎也被他感染,胸腔中的心脏狂热地跳动起来。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张极,却也是深深吸引我的张极,他温和冷淡的面具在这一刻被打碎,我仿佛有那么一瞬触及到了真正的他。

  

  “段果果,我终有一天要去香港,要去看看尖沙咀钟楼,要去看看夜晚的维多利亚港,要去看看,寄托了那么多人梦想的地方到底有多令人着迷。”他笑起来,灿烂的神色似乎要将黑夜照亮,我呆愣愣地看见他眼中骤然爆发一抹光彩,剧烈的心跳仿佛要破土而出,迫不及待地生出一朵呕心沥血的曼珠沙华。

  

  “你看,天快亮了。”张极目光灼灼,一瞬不瞬地盯着天际,好像下一刻就要振翅高飞,如他所愿般远走他乡,再也不被困在上海城。

  

  水天相连之处,似乎有一抹红色正跃然而出,我禁不住被吸引,微微调转身体面向前方。

  

  那抹红开始只如一条细线,将水面和天幕割成两边,接着就是白色的光晕倒映在了黄浦江上,雾蒙蒙的水汽开始凝结,给天地间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

  

  我眯着眼睛感受晨间泛冷的空气,与此同时,红橙黄白依次渐变,漆黑的夜色逐渐被明亮逼退,两种迥然不同的风格遥挂远端,这是大自然独到的匠心之作。

  

  光色在不断增强,然而主角却迟迟没有登场。时间飞速流逝,黑色已经完全褪去,只剩下灰蓝隐在雾气中。我吊着一口气,垂下眼睫,细细密密的水珠都凝在了上面,正抬眼看去,一轮火红的朝日就轻盈地跃上了城楼枝头。

  

  骤然间,天光大亮。

  

  多日以来积攒在内心的阴郁被这抹澄澈的亮驱逐殆尽,心头淤积的浊气也在这一刻全然倾吐。

  

  “新的一天来了啊,”我喃喃道,“原来昨天的已经全都过去了……”

  

  下意识偏头,却看见张极正眼神清明地静静望着我。

  

  他的眼神那么专注,就那么一错不错地放在我身上。

  

  日出时间太长,想来他的酒早已清醒。

  

  “All the tribulations will be smoothed by time, and all the pain will disappear with the sunrise.

  (一切的磨难都会被岁月抚平,一切的痛苦终将随日出消逝。)”

  

  张极轻轻念着些什么,我并不能听懂,然而我却能看到他的目光乍然柔和下来,熟悉的笑容再度回到他的脸上,只是当中多了些真心实意。

  

  “我真是昏了头了,怎么会和你提起这些。”他低声地自言自语,但是眼中的温柔没有丝毫变化。

  

  “以后的每个周日我都在这里,”他站起身,把缩在地上的我拉起来,宽大的掌心传来温暖的热度。

  

  “我教你读书。”他坚定地说。

  

  我生来就是山坳里终年不见光的杂草,伤痕累累的双手昭示着我一眼望得到头的生命。

  

  但是张极不信命,他说他要教我读书。

  

  他说他要教我用这样一双粗糙的手拿起纸笔。

  

  不,他不知道,他不仅仅是在教我读书。

  

  他是在教我挺起名为人的脊梁。

  

4.  

   我揽下了周日下午店里采买调料的任务,却会在周六晚上就偷偷溜出来安排好一切,为的只是堂而皇之享受与张极共处的短短几个小时。

  

  每当把自己打扮整洁,走上去往外滩的路,我总是雀跃欣喜的难以自持。

  

  秋日的阳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想着张极温柔的笑容,天真地希望这条路能延伸至世界的尽头。

  

  真正相处之后我才发现,张极远比我所想象的更加学识渊博。

  

  他教我念李白苏轼、念歌德雪莱;他教我笔尖提落,纸上“张极段果果”并肩排列;他教我逐字逐句学习英语,认真纠正我的每一次发音。

  

  张极总是夸我聪明,对于诗词有着特别的感知力,他还戏称我倘若生在上海城,想来应该也是一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女学生。

  

  他叫我“果果”,他说这个名字很好听,让人想起丰收时饱满红润的果实。他送我新衣,他说我生的漂亮而纤细,合该打扮的青春靓丽。他为我写诗,他说我是开在沼泽地里的花,明明生不逢时,却偏偏顽强。

  

  他说他从未想过我会是他的缪斯。

  

  我们时常并肩坐在江边,看过无数人分别,滚滚江水一刻不停地冲刷,天边的鸟雀飞过,清脆的啼鸣都带着些许悲凉。

  

  有时我也会问张极一些其它的问题,涉及的大部分内容都是我憧憬却从未拥有过的生活方式。我问他学校是什么样的,是不是真的像电视里一样,女孩都打扮得文文秀秀,不必早早就为嫁为人妻做准备;我问他不种田不教书不打工的人都会做些什么工作,怎么他们不用吃那么多苦还能有足够的钱维持生活。我还问他,会不会弹钢琴。

  

  说这句话时我已经做了张极两个月的学生,十二月正值初冬,张极见我站在岸边冻得直跺脚,解下自己的围巾套在了我的脖子上。彼时我的双手因整日浸泡在冷水里而开裂生疮,在上海湿冷的空气中肿的像一根根小萝卜。

  

  他微微垂眸看着我冻得发紫的指尖,眼睫止不住地颤抖。我不太好意思地往回缩,却被他忽然伸出的双手轻轻包住。

  

  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一阵阵温热从皮肤相连之处传来,我的脸腾地变红,嘴唇嗫嚅两下,正准备说什么,就听见他低声说:“果果,有时候我替你恨着上天不公。”

  

  我扯了扯嘴角,缩回手,安慰他道:“我就是劳累命,本来就该这么活着的。”张极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翻涌着的波涛却比黄浦江面还要剧烈。

  

  “As long as I still have a breath,I will call you my world.As long as I still have a wish,I can feel you everywhere.”

  (只要我仍尚存一息,我就称呼你为我的世界。只要我仍心怀一愿,我就能感觉到你无处不在。)

  

  我没听懂,抿唇有些好奇地抬头询问道:“什么意思呀?”张极眯着眼笑了,含情眼潋滟出温柔波光:“我会。”

  

  我没反应过来,愣了愣:“什么?”

  

  张极伸手拍了拍我的头顶,清润的声线响起:“我说,我会弹钢琴。”

  

  我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没有再关注他回避了我的询问。张极牵起我的右手,嘴角挂上温暖的笑意:“跟我来。”

  

  我不明所以,却忍不住跟上他的脚步奔跑起来。江边的风很大,更何况是冬日,急速奔跑中,我的脸被吹的僵硬,心却滚烫的像沐浴在盛夏。张极没有回头看我,只牢牢抓住我的手,他身上的长风衣猎猎飞舞,阳光被他高大的背影遮挡三分,凌乱的喘息中,我荒唐而无可救药地深深着迷于这种感觉。

  

  我们沿着江边奔跑,穿过闹市,拐过街巷,不断有人诧异地回头,我甚至听到有人低声议论,可我们谁都没有在意,只是不停地跑,仿佛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寒冷的空气中,我的背上布满灼人的汗水。

  

  手掌相连,我们像亡命天涯的囚徒。

  

  终于,张极带着我在城中偏远地的一扇闭合大门前停下,他微微喘着气,用力推开腐朽的门,随着一阵吱呀呀的声音,破旧的教堂在我的眼前缓缓展开。

  

  张极没有放开我的手,他牵着我走到教堂的一侧,指着一架落上薄薄灰尘的黑色钢琴对我说:“这是曾经唱诗班用的钢琴,几年前主持神父回了国,上海城也修建了更加华丽正规的教堂,这间自然而然就荒废在这里,我偶尔心情不好时,会偷偷跑到这里来。”

  

  他走过去坐下,低头吹开琴盖上的灰尘,轻轻掀开,伸出修长的右手弹奏了几个音。悠长的琴音在略显空旷的空间里回响,张极抬头,温柔地笑着看我:“这架钢琴太老了,走音难以避免,抱歉,我没法给你更好的了。”

  

  我抿唇笑起来,心软的像躺进了厚厚的棉花里:“你已经给了我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们相视一笑,张极微微低头,指尖滑动,流利的乐音就缓缓倾泻出来。

  

  我静静地看着他坐在七彩的玻璃窗下,阳光投射进来,细小的扬尘在空中飞舞,他完美的宛如雕塑的侧脸透着难言的深情,从眉眼、到鼻骨,再到嘴唇,无一处不令我心动,冷空气被挡在窗外,在冬日下我通身温暖,就像我望进张极眸中时的感觉一样。

  

  破旧的教堂迎来了新的神父,我的神父。

  

  他为我奏起独属于我一个人的天堂圣歌。

  

  最后一个琴音缓缓落地,我情不自禁为他鼓掌,张极转过脸看向我,带着笑意的声音温和可闻:“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今天献给段果果。”

  

  又一次,心中的爱意汹涌得几近破土而出,我近乎贪婪地用眼神描摹他的每一处,一切都像梦境一样美好的让人感到胆怯,似乎只要靠近就会彻底坍塌,所以我不敢开口,只这样安静地,沉默地,与他对视。

  

  阳光在他身后尽数绽开,而我是他虔诚的信徒。

  

  

5.  

  那天回到餐厅时,我忘记了把脖子上的围巾还给张极。我坐在后厨的小板凳上刷着盘子时,嘴上仍旧哼唱着《献给爱丽丝》的旋律。

  

  手上的冻伤痛的人麻木,我时不时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下避免手指过度僵直,但是心里的快乐怎么也藏不住。我期待着下一个周日的下午,正如一个满身风霜的旅人期待着一张温暖的床铺。

  

  这样的期待足以让我忍受一切疲惫和痛苦。

  

  上海虽然是南方地区,冬季的温度算不上极低,但是潮湿阴冷的空气足以钻进你的骨缝,让人从血液里感到寒冷。短短一个星期就气温骤降,我每天躺在后厨的小床上睡觉,半夜总是会被冷醒,手脚都冻得失去知觉。

  

  但是没关系,所有的磨难都没关系,只要张极还在,我的人生总能有一簇光明。

  

  终于又到了周日下午,我围上了张极的围巾,满心欢喜地奔赴外滩。

  

  到那里时张极已经在了,他向来都是这样,把绅士的温和刻进骨子里,从来没有让我等待过他一次。

  

  我微微歪头,羞怯地笑了一下,问道:“我们今天学什么?”

  

  张极转过身看着我被冻得发红的脸,没有说话。

  

  我奇怪于他的沉默,小心翼翼地试探:“怎么了?”

  

  张极的眼神不太对,温柔一如既往,但是笑意却脆弱得仿佛一戳就要破了:“果果,今天先不教东西。”

  

  他的喉结轻轻动了动,半晌才继续说:“我先告诉你一件事。”

  

  江面上有几只白色的鸟振翅飞过,张极歪头看去,视线就没有再收回来:“我要去香港了。”

  

  我怔住,大脑瞬时一片空白,耳边的所有声音都在此刻消弭。

  

  “我的父母一直很反对这个决定,直到最近我的朋友寄回的信件被他们看到了,他们才松口,同意我去香港走我想走的路。”

  

  他继续说着,却仍旧没有回头看我,就像是……他再也不会回头了一样。

  

  你如果真的舍得,为什么不敢回头看我。

  

  “啊,那……那不是很好吗?你终于……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了不是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响起,随着这样违心的话脱口而出,有什么东西就这样顷刻间支离破碎。

  

  我说不出挽留的话,因为我知道这是你毕生追求的东西;可我实在没办法笑着祝福你,因为随着你离去,我将再找不到坚持下去的意义。

  

  张极终于回了头,却在目光触及我的一瞬间红了眼眶。“果果,你别哭……”我竭力挽起笑容,几度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他宽厚的手掌抚上我的面颊,温柔地替我擦去泪水。

  

  原来他也在颤抖,原来他也会害怕我难过,原来他并不如我想象的一样开心。

  

  所以,你会不会有一点点在乎我。

  

  我垂下头,向后退了一步,躲开张极的手说:“我是……真的觉得你应该去。”你该去的,你不像我,你有得选,所以你该去的。

  

  眼泪再度蓄满眼眶,随着我低头的动作滴落在地,我们两个就这样静静站着,直到我终于决定把头抬起。

  

  梦该醒了,段果果。我这样告诉自己。

  

  抬眼,在空中和张极的漆黑眼眸不期而遇。他的眼睫似乎有些湿润,我最后一次无可救药地幻想,他刚刚是为了我而哭泣。

  

  “最后再教给我点什么吧,张极。”我努力笑着,请求他。

  

  张极的含情眼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像跌碎了一地的月光,他缓缓张口,嘴唇都有些颤抖:“今天……今天教泰戈尔的《吉檀迦利》。”

  

  他闭了闭眼,一字一句地念到:“尘世上那些爱我的人,用尽办法拉住我。你的爱就不是那样,你的爱比他们伟大的多,你让我自由。”

  

  他深深看进我的眼瞳,重复道:“你让我自由。”

  

  揣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攥住,我要如此用力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昏倒在地,我要如此用力,才能抑制住我冲上去阻拦你的举动。

  

  张极,我一点也不伟大,我甚至称得上卑劣。我只是泥潭里挣扎的一只山雀,习惯了被漠视,被欺压,可你出现了,是你告诉我人生不能苟且,是你告诉我梦想千金不换。你将我拉出泥潭,却又不肯护我走出深山。

  

  张极,我甚至想跪下来恳求你。

  

  日落时分,我站在黄浦江边,看着从未停歇过的奔腾江水,问他:“什么时候走?”

  

  张极把我脖子上的围巾拢得更紧了一些,回道:“下一个星期天。”

  

  我低头看着自己灰扑扑的鞋尖,正如我第一次见到张极时一样:“那好,我来送你。”

  

  我仰起头看向他,笑得灿烂:“恭喜你,能去看维多利亚港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外滩。

  

  转身的一瞬,眼泪爬满面颊,但我没有伸手去擦。

  

  张极,这次换你来看我的背影吧。

  

  这大概是我最后的倔强了。

  

6.  

   张极离开那天,上海罕见地飘起了雪花。

  

  上天倒是懂得我的心情,我从后厨走出时有些出神地想。

  

  我第一次没有觉得去往外滩的路如此漫长,明明我已经竭力在放慢脚步,却最终还是来到了黄浦江边。

  

  张极正站在那里,长身玉立,灰黑色的风衣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

  

  “你的家人呢?”我走过去,低声询问道。

  

  张极转身面向我,眼神里满是温柔与专注:“我让他们先走了。”他伸出戴着皮手套的右手,将一本书递给了我。我低头看去,是《吉檀迦利》。

  

  “如果我在香港定居,我会把我的家人接过去的。”他的眼睫微微颤抖,像一只振翅的蝴蝶。我把那本书紧紧抱在怀里,说:“嗯,你肯定可以做到的。”

  

  张极没有回话,我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很认真地看着他,从眉眼,到肩颈,再到臂膀、双腿,似乎想要把他牢牢印刻在我的记忆里。

  

  身后的游船开始鸣笛,我知道离别的时间到了。

  

  我曾在这里见过那么多人分开,却不曾想过有一天我会在这里和张极分别。

  

  张极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我带着近乎绝望的耐心,期望听见他说出能拯救我的话语。

  

  最后的最后,他长舒一口气,语气中带着让人难以忽视的孤注一掷:“As long as I still have a breath,I will call you my world.As long as I still have a wish,I can feel you everywhere.”

  (只要我仍尚存一息,我就称呼你为我的世界。只要我仍心怀一愿,我就能感觉到你无处不在。)

  

  “Let me pick you up.”

  (我带你走。)

  

  我看着他眼中的希冀,无比渴望在这一刻我能读懂他在说什么。

  

  他看着我茫然的神色,眼中的希冀一点点破碎。

  

  “Let me pick you up.”

  (我带你走。)

  

  他又一次重复。

  

  我感觉自己痛苦地快要死去,我第一次如此痛恨命运不公,我第一次如此痛恨我没有接受过教育,我第一次如此痛恨,我听不懂张极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游船再一次鸣笛,我知道再也不能等下去了,所以我拍拍他的肩,说:“走吧。”

  

  走吧,张极。

  

  此去经年,永生不见。

  

  他的眼神像化开了的一汪冰泉,那么那么脆弱,那么那么让人想要拥抱。

  

  张极颤抖的手缓缓抚上我的脸颊,最后的最后,他用力地把我拥入怀中,红唇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他送给我的第一个吻降临在这个冬日,然后他抽身离去。

  

  最后的最后,我目送着那道宽厚的背影登上游船,离开岸边,从黄浦江面飘向远方。

  

  张极从始至终没有回头。

  

  1987年的十二月,我在黄浦江边送别了我一生的爱人。

  

  他吻了我,然后梦醒了。

  

7.  

   两个星期后,我被老板娘辞退。这个城市永远不缺新鲜血液,永远有更加顽强勇敢的生命试图在这里扎根,他们轻而易举地代替我,怀揣着新的梦想继续活下去。

  

  我买了一张回到大山深处的火车票。

  

  火车离开站台的刹那,我的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别了,上海。

  

  别了,张极。

  

  我没有在上海撑过1987年,正如我的爱人与我分别在1987年。

  

  身在上海的五个月,我没有获得任何东西,包括我的爱人。

  

  临走时,我的背包里也只有那条属于我的爱人的围巾,被珍之重之地放进了夹层。

  

  我将带着这如梦一场的回忆,独自撑过漫漫的下半生。

  

  张极,我失败了。

  

  深山里的麻雀做不了凤凰。

  

  就像泥潭里的我,永远留不住你。

  

  

8.  

   后来的不知道好多年,某天我做完农活,满身疲惫地回到家中打开电视时,电视里正播放着一部爱情电影。

  

  电影的主人公漂亮而美丽,光彩夺目得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男主人公深情地握着女主人公的手,说:“Let me pick you up.”

  

  我带你走。

  

  手上的碗瞬间落地,哗啦一声,碎片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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